【蔺靖】不还
“靖王爷，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蔺先生请讲。”
“在下想借您一生光阴，以我一世长情来还。”
『一』
萧景琰想，这一生自己过的可谓是跌宕起伏，经历多少次大起大落，又亲手送走了多少臣子，目睹过至交好友的离去，到最后坐在那个各个兄弟争破头勾心斗角几十年想要坐在的位置上，眼瞅着底下诸位臣子的跪伏，却是由衷体会到了父皇说过的高处不胜寒。
可是他和父皇终究还是不一样的。萧景琰想，他的父皇刚愎自用又多疑浅薄，每天疑神弄鬼的，总以为所有的人都要害他，而这一切在他的父皇看来都是为了坐稳那个皇位。
所以，即便是坐于万人之上，他的父皇孤独一世，到最后众叛亲离；而他，还是有人陪着的。
也幸好，是有人陪着的。
『二』
当年，说起太子殿下可谓是无人不称一句太子贤德，而萧景琰这个七皇子在一众哥哥身边无非是一个凑数的存在。
宸妃盛宠，而静嫔又是林家送进宫照顾她的医女，可实际上二人的关系更像是真正的姐妹。静嫔性子平和，连带着对萧景琰的教导也完全不似其他嫔妃那样，说来说去对萧景琰说的最多的不是如何讨陛下的欢心，而是告他不争不抢，平安一生即可。
而萧景琰认识蔺晨则是个彻彻底底的意外。
当时祁王爷已出宫建府，萧景琰还是个小孩子，萧景禹对这个弟弟一向疼爱，开府那天挨不住萧景琰巴巴地看着他的就差想把让景禹哥哥带他去府上看看的想法写在脸上的目光，便跟宸妃和静嫔说了一声，抱着小孩便出宫了。
萧景琰得偿所愿，路上跟萧景禹同骑着一匹马走在街上，萧景禹全程就注视着这个弟弟生怕小孩子乱动掉下去，可萧景琰小孩子心性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在马上左看看右看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又是跟祁王爷在一块儿的，大家心知肚明就是不知道这是哪位小皇子。
彼时琅琊阁还是蔺老阁主掌管，蔺晨对于自家亲爹每日里让他舞文弄墨舞刀弄枪的生活折腾的苦不堪言，寻了个蔺老阁主处理事情的时候悄悄溜下了山。
当然，他以为蔺老阁主不知情，也当然，刚跑出琅琊山没多久，蔺晨便被知道自家混小子跑了的蔺老阁主逮了个正着。
蔺老阁主抓到自家小子倒也不可能像寻常父亲一般责罚一顿，虽说是这混小子偷溜下山，但蔺老阁主索性顺便也给这小子放松一下，寻了跟来的人吩咐让其他人处理这几天琅琊阁的事务，自己带着快在山里憋坏的蔺晨逛逛各个城池。
这逛着逛着，就逛到了金陵。
萧景琰出宫的时候蔺晨跟蔺老阁主正在茶楼里听说书，大梁虽是更偏重文治，但梁帝也不兴文字狱，因而这酒肆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倒真是什么都敢说。野史里皇室官员的风流韵事，到山野乡间流传的志怪轶事，听上去也颇有几分意趣。蔺晨听得起劲，蔺老阁主便也不想扫了自家小子的兴，便也在这茶楼不知道待了几个时辰。
说书先生正讲到一书生上金陵赶考时与一女鬼春风一度的故事，蔺晨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对着他爹感慨：“啥时候我也找个姑娘风流一把，就找个跟娘那样的美人——”
蔺老阁主看着自家十来岁的儿子越说越离谱，忍不住拿扇子一敲蔺晨脑袋。“小小年纪，想的倒多。”
蔺晨被他爹一敲也知道自己刚刚太过于得意忘形，索性也不听那说书先生讲了，转身开了这雅间的窗向楼下看去——
正看到萧景琰被祁王爷抱着走过这条街。
“爹，那小娃娃倒是挺可爱的。”蔺晨示意蔺老阁主过来一起看，没想萧景琰正好一扭头，二人视线倒是撞了个满怀。
萧景琰看着楼上那个长的好看的哥哥正在看他，小娃娃觉得又开心又满足，索性对着蔺晨笑的更灿烂了点。
“景禹哥，你看那里有个好看的哥哥在看我。”
祁王殿下摸摸小孩的头。“那是因为我们景琰好看。好了你别动，当心从这马上摔下去。”
小孩心知肚明那个漂亮哥哥肯定在看他，想回头看看，却又听萧景禹的话，乖乖坐好也不再乱动。
“爹，那小娃娃是哪个皇子啊？”等到祁王爷的人马过去，蔺晨扭头问蔺老阁主，“你说我要是悄悄去皇宫里找他怎么样。”
“行啊。”蔺老阁主也是个不靠谱的，丝毫不担心自家儿子闯皇宫被发现了会发生什么，“你自己注意着点就行啊，别到时候进了大牢还得你爹我去捞人。”
“行行行知道了，”蔺晨扭头对着蔺老阁主嬉皮笑脸，“多谢阁主成全——”
“别给你爹贫了啊，正好我明天有点事要处理，带着你小子也是麻烦，自己注意着点知道吗？”
『三』
果不其然，第二天早晨蔺晨醒来，蔺老阁主已经不知踪影。
蔺晨当然不会去管他爹干什么去，起来把自己简单收拾了一下，就悄悄摸摸往皇宫的方向去。
他记得这个时间皇子们应当是刚在上书房学习完，昨天问了老爹，那个小娃娃是静嫔的七皇子，想起来自己在琅琊阁的记录里看到过皇宫的地形图，略想了想芷萝宫的位置，蔺晨运起轻功就往屋顶上去。
当然他没想过闯芷萝宫，蔺晨落进御花园，找了个不容易被发现的树上坐着，想着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撞到萧景琰来御花园玩。
还真让他撞见了。
不过萧景琰不是一个人，他跟林家的小公子林殊一起来的，蔺晨在琅琊阁见过这小子的画像，这下见了真人不由得撇撇嘴，觉得这小孩也没好看到哪去。
还是旁边打开小荷包拿出榛子酥偷偷摸摸躲起来啃的七皇子更好看一点。
蔺晨突然想恶作剧，他躲在树上看着林殊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捣蛋的点子，拉着萧景琰嘀嘀咕咕半天，两个小孩子很快达成一致，让身边跟着的宫人离开，然后目光瞄上了蔺晨所在的这棵树。
“敢爬吗？”林殊戳戳萧景琰。
“有什么不敢的！”萧景琰几下咽下榛子酥，看看自己今天穿着的宽袍大袖，想了想把衣服系成一团，哼哧哼哧几下就准备上去。
不得不说萧景琰平常看着是一个啥都不知道的奶娃娃，但毕竟是得到良好教育的皇子，除非是资质平庸，不然的话文采武艺怎么也会一些，虽不能算精通，但对于这个年纪的小孩来说已经很是难得了。
蔺晨就藏在树上，看着萧景琰几下爬了上来，坐在一个比他矮了几分的树枝上冲着底下的林殊示意他也上来，林殊倒是也不含糊，看着萧景琰已经不知道又从哪里摸出几块糖准备开始吃，生怕自己晚上去就抢不到萧景琰的糖，赶紧也上了树，确定自己坐好之后伸手就准备抢糖。
没想到有人的手比他更快，一下拿走了萧景琰手里还没吃的糖。
林殊一愣，萧景琰却是不知道，满心里以为就是林殊抢走了他的糖，转头气呼呼跟林殊理论：“宸母妃明明之前也给了你一荷包糖的！你怎么又来抢我的！”
“我……不是我！”林殊拍拍萧景琰，小声说了一句这树上有人。
蔺晨抢完糖倒也懒得再躲，从比他俩更高的树枝上探出头来。“这糖还有吗，挺好吃的。”
林殊愣了一下差点喊出来有刺客，倒是萧景琰认出来了蔺晨，不仅没有吓一跳反而伸手笑眯眯对着蔺晨喊了一句漂亮哥哥。
小霸王林殊眼看着自家好友不仅不害怕，甚至还主动抬头跟蔺晨开始玩闹，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看上去蔺晨肯定是偷偷溜进来的，叫人似乎也不好，反倒是僵在了原地。
蔺晨似乎是看出了林殊的不信任，翻了翻身上拿出刚刚来皇宫前随手装上的一包点心递给他，林殊看看蔺晨，又看看他手里的点心，一时间也不知道是接还是不接。
“你到底是谁？”林殊努力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你要是不说我可就喊人啦！”
蔺晨无奈，看看眼前的两个小娃娃。
“你们知道琅琊阁吗？”
林殊歪头想想。“听说过，听说是一个很神秘的地方！”
“我是琅琊阁的人，”蔺晨没说自己是少阁主，他看见自己说完之后林殊肉眼可见的放松了下来，萧景琰倒是没什么变化，自从他拿出那包点心之后眼睛就一直盯着它，似乎是想吃却又不好意思找蔺晨要。
蔺晨看出了小娃娃的内心挣扎，于是笑眯眯把点心递了过去。同时还忍不住心里叹了口气。
这七皇子一点防人之心都没有，也不知道这样的孩子在皇宫这个大染缸里以后会不会还像现在这样天真纯良。
于是那天林殊和萧景琰就那么坐在树枝上啃了一上午糕点，快到中午的时候蔺晨看见似乎是跟着萧景琰的宫人找来，提醒了一下两个小孩子，想想自己还是不露面的好，索性趁着俩人吃的开心的时候悄悄离开了。
他本来想着过几天再去找找小娃娃，没想到回去后蔺老阁主收到琅琊阁传来的消息，有了必须他亲自出马的事情，蔺老阁主也就只得草草结束这次游山玩水，拉着蔺晨回去了。
回去后蔺晨很久没有再回到金陵城，他只是看着琅琊阁里的消息知道祁王和林家被冤谋反，赤焰军葬身梅岭，静嫔安居芷萝宫避世，而萧景琰在事情平息后主动领兵去了北疆，此后便是整年整年的不再回去。
金陵城是个伤心处，当年的小娃娃也已经被迫长大了。
蔺晨看到这些不由得有些感慨，还好小娃娃没变成那种玩弄权术之人。
感慨的时候还在养病的梅长苏就在蔺晨身边坐着，听到他的感慨也忍不住斜眼瞥他：“哟，听上去蔺少阁主似乎很是反感我这种玩弄权术的谋士呢。”
“行了你少说两句，我只是感慨一下景琰终究还是没变成他那几个天天在金陵城尔虞我诈的兄弟，欣慰而已。”
梅长苏笑笑。“他最终还是会被我拉回金陵城的权术中心的不是吗。”
『四』
后来，梅长苏去了金陵。
蔺晨懒得过去跟着梅长苏搞那些弯弯绕绕，再加上梅长苏这人不听他的话非要去劳心劳力，蔺晨一气之下就没有跟他过去。再说这琅琊山的风景虽说看了这么多年了，但耐不住当年蔺老阁主在琅琊山山前山后到处埋酒，这下自家老爹带着夫人游山玩水去了，蔺晨还不趁机多找找老爹的酒。
一天天听着鸽子带来的消息，梅长苏竟是在短短的时间内把金陵搅得天翻地覆，太子和誉王已逐渐被梁帝怀疑，而静嫔娘娘素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真有心帮萧景琰参与夺嫡之后手段竟是比那其余后妃高了不止三分。
时隔多年蔺晨再一次踏入金陵城，是被拉去收拾差点把身子彻底折腾坏的梅长苏。
梅长苏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抱着酒坛子喝的正欢的蔺晨。
“谁让你来的？出去。”
蔺晨一挑眉。“不知好歹的东西，我要是不来黎纲他们可就可以直接给你这个宗主收拾后事了，到时候我还得跑一趟替你收拾金陵这个被你搞出来的烂摊子，倒不如我直接来收拾你轻松一些。”
看见梅长苏没答话，蔺晨抱着酒坛子又喝了一口。“靖王殿下下午来找过你，没想到小娃娃现在长得这么好看。”
蔺晨不知道萧景琰认出自己没，不过想想他也觉得不可能。他跟小娃娃就见过两面，第一次还是匆匆一下。再说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沧海桑田，当年的事情还有多少人能记得呢。
梅长苏这次实在是病的太重，蔺晨来了金陵城，梅长苏索性不再管事，让蔺晨帮他几天，自己躲起来安心养病谢绝见客。蔺晨知道后气得跳脚，可也真不能看着好友的心血就这么白费，骂完人倒也没办法，任命的开始帮梅长苏。
这下倒是来来回回跟萧景琰见了好几面，靖王殿下如今冷漠而疏离，对着蔺晨礼节周全，蔺晨倒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当年坐在树枝上哼哧哼哧啃一上午糕点的小娃娃的影子了。
待梅长苏病好之后蔺晨也离开了金陵城，临走前他特意趁了个晚上带了酒翻墙溜到靖王府找萧景琰。
“殿下，”蔺晨进来后倒也没跟萧景琰废话，直接放过去一坛子酒。“我明天回琅琊阁，梅长苏那个身子我也不敢让他喝酒，想来想去便来了殿下这儿……殿下今晚陪我喝点？”
蔺晨是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的，没想到萧景琰看了他一会儿，转头吩咐人守好了别放人进来，放下手中的笔接过了蔺晨递过来的酒。
蔺晨一口一口喝的风雅极了，倒是萧景琰之前在军营里跟部下喝酒从来没有这个样子，军营喝酒都是抱着一坛子一坛子的烈酒直接灌下去，一坛饮尽丢下酒坛子一抹嘴喊一声痛快，这样好似才配得上一次次打仗的胜利，宣泄着各人的情绪。
萧景琰学着蔺晨抿了几下，发觉实在是不太习惯，干脆仰头咕嘟咕嘟灌起来。
他酒量不是很好，偏偏蔺晨忘了说他带来的酒虽然不能比军营里那种烈酒，但也不是什么绵软的小酒，萧景琰就这么直接灌了一坛，不一会儿就显现出了醉意。
他盯着蔺晨看了一会儿。
“漂亮哥哥。”他笑着说，“你终于回来找我了。”
『五』
萧景琰醒来的时候已是晌午，宿醉后的不适让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昨晚上的事情。他不记得蔺晨是什么时候走的，想了半天得出结论那个时候自己大概是已经睡过去了。
但是他记得醉后蔺晨问他的问题。当时的自己拍着桌子就像个小孩子似的扯着蔺晨的衣服，还问他漂亮哥哥今天有没有带点心给他。
蔺晨没有回答，反而是问了他一个问题。
“我想找靖王爷借点东西。”
然后自己回答什么来着？他要借什么来着？萧景琰通通不记得了，大概是那个时候控制不住酒力睡过去了罢。
这么多年他是一直没有忘了蔺晨的，虽然那个时候蔺晨并没有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是这次见到蔺晨的第一面萧景琰就认出来了。
当年的漂亮哥哥，如今的琅琊阁阁主蔺晨。
可是他自己已经变了，如果没有那场栽赃陷害，他应当是当一个闲散王爷，帮景禹哥守守边疆，闲时游山玩水，便就挺好。
可是现在他有他必须去学着扛起来的东西，他也再也不是那个坐在御花园的树上啃点心的小孩子了。
『六』
一年之后萧景琰去了趟琅琊阁。
倒不是他自己想来，而是梁帝如今觉得自己的朝廷没什么可信之人，索性破罐子破摔来找琅琊阁求个锦囊。
而这个任务便理所当然落到了梁帝最喜欢的皇子，当今唯一一个七珠亲王萧景琰的头上。
来的时候萧景琰忍不住在想，自己顺便来见见蔺晨也好，如果可能的话倒是要问问他要跟自己借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到了山脚下迎面便走出来一个小童，小童朝着他深施一礼，然后开口道：“我家少阁主说了，琅琊阁内机密众多，因此只同意靖王爷一人上山，所带随从可自行在山脚下住下。若王爷同意的话，便请跟我来。”
于是萧景琰吩咐列战英统领好底下的人，自己跟着小童往山上走。
“少阁主等您多时了。”小童直接把萧景琰带到了后山，萧景琰远远就看见蔺晨毫无形象地靠在一块大石头上喝酒，看见萧景琰过来眼睛一亮，抬手便扔过去一坛。
“来尝尝，我刚找见的我爹不知道什么时候埋的，还挺好喝。”
萧景琰也没废话，开了泥封就尝了一口。
这一天两人谁也没谈那些权术阴谋，没谈金陵城的波诡云谲，就是两个好久不见的老朋友一人抱着一坛酒坐在琅琊阁的后山里对饮，然后双双醉在原地。
两天后萧景琰下山。这次蔺晨亲自把他送出去。
快到山脚的时候蔺晨突然叫住萧景琰，“靖王爷，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蔺先生请讲。”
“在下想借您一生光阴，以我一世长情来还。”
萧景琰没有答话，蔺晨好像也不急着要他的回复，说完便像个没事人似的把萧景琰送下了山。“在下就送到这里，靖王爷保重。”
萧景琰却是没立刻就走，他看着蔺晨消失在弯曲的山道上，站在原地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沉思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选择转头离开。
也当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七』
再后来，梁帝驾崩，当时已是太子的萧景琰顺理成章地继承了皇位。
新皇登基一月之后，在某日急匆匆赶往了琅琊阁。
这次山脚下没有小童出来迎接，萧景琰倒也无所谓，吩咐随从的人在山脚下等候，一个人上了琅琊山。
到了琅琊阁的门口，萧景琰才看见蔺晨就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他。“不知道陛下此次来我琅琊阁是要求什么问题呢？”
“我不求问题。”萧景琰看着蔺晨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蔺晨，你从前问我的那个问题，我应当是已经有了答案。”
他没有等蔺晨的反应，便自顾自的说下去。
“我想过了，生生世世太长，我无法掌控。既然如此，那我也就借你今生光阴与我相伴，以此为据，终老不还。”
FIN.
